2024年4月，在美国华盛顿举行的“海空天2024”国防工业研讨会上，美国Leidos旗下的舰船建设设计企业吉布斯&考克斯公司（Gibbs & Cox）推出了所谓“移动防御武库平台”（Mobile Defense Depot Platform，MODEP）概念，其创意是将海上石油钻井平台改装成可移动的海上基地，作为导弹防御网的节点和远征部队的燃料弹药补给仓库，以增强美国海军在西太平洋的战备水平。该公司的解决方案架构师兼作战系统部门经理戴夫·祖克表示：“我们的目标是通过增加可用导弹单元数量和增强我方舰艇前沿部署能力，缓解海军在西太平洋面临的能力困境。”

　　■在2024年4月“海空天2024”国防工业研讨会上吉布斯&考克斯公司推出的MODEP概念展示视频。

　　根据该公司的规划，MODEP拥有1年以上的自持力，可以抵御海上恶劣天气，能够以8～14千米/小时的速度自航，每天可以移动370千米，最大续航距离为7400千米，可以携带大约870万升燃料，适合远程部署。

　　MODEP计划装备4组Mk41型垂直导弹发射系统，共计512具垂发单元，或朱姆沃尔特级驱逐舰上尺寸更大的Mk57型垂直导弹导弹发射系统，计100具垂发单元。以前者计算，一座MODEP的载弹量是相当于5艘阿利·伯克级导弹驱逐舰。

　　除了作为海上大型导弹发射平台外，MODEP还兼用为海上弹药燃料补给基地，在平台上安装2台100吨重型起重机，可以为弹药耗尽的友军舰艇实施海上再装填，还可携带8000吨其他补给品供舰队使用，并可提供6~20兆瓦电力，具备一定的维修保养能力，俨然是一个漂浮在汪洋中的军事要塞。

　　由于平台高于水面45~90米，其布置雷达的高度条件远超一般驱逐舰，可以获得更开阔的监视视野。根据吉布斯&考克斯公司发布的模型，MODEP装备“宙斯盾”相控阵雷达系统，搭配为数众多的垂发导弹，整个平台就是一个火力充沛的防空堡垒，而成为美国海上反导系统网络的可移动节点就是MODEP的设计初衷之一。

　　在相当大程度上，战争打的就是后勤，而在浩瀚的西太平洋可能发生的军事冲突，其带来的后勤压力对美国来说尤其巨大。1982年英阿马岛冲突无疑具有极大的参考性：要收复远在大西洋另一端的偏远岛屿，横亘在英国人面前的头号难题就是从本土到战场那12000千米的距离，而几乎正好位于远征路线中点的阿森松岛军事基地为英军提供了关键性保障条件。在进攻马岛之前，英军首先收复了南大西洋上的南乔治亚岛，作为前进基地。

　　■1982年马岛战争中，英国海军特混舰队的远征路线，以阿松森岛和南乔治亚岛作为中継基地和前进基地。

　　为了支撑这场声势浩大的远征，在舰队原有的补给船只以外，英国海军还动员了民间船只49艘，总吨位78万多吨，输送了9000多名人员、10万多吨物资和95架飞机，可见英国军事胜利的背后是远程后勤保障的成功运作。然而，马岛战争中英国的对手阿根廷几乎把所有海军舰艇都雪藏了，而手里的“飞鱼”导弹更是打一发少一发，在未来可能爆发的西太平洋冲突中，美国海军的对手绝非阿根廷可比。

　　美国海军上一次跨越太平洋实施进攻作战还是在太平洋战争期间。从美国西海岸到中国沿海也有11000千米，而夏威夷的港口和机场就是美军的“阿森松岛”。美国当时的对手是海军实力位居世界第三的日本，且开战之初就被日军偷袭得手，舰队遭遇重创。在随后的反攻作战中，为了在广阔的大洋上有力支撑舰队的步步跃进，美国在战时修建了多达400多座前进基地，其中圣埃斯皮里图岛就是一个大型前进基地。

　　该岛位于南太平洋的瓦努阿图群岛，距离瓜达尔卡纳尔岛约900千米，建有机场、营房、码头、浮船坞、发电厂、水厂、仓库等基地设施，在所罗门群岛和新几内亚的一系列战役中为美军提供了强大的后勤支撑。假如没有这座基地，那些在瓜达尔卡纳尔岛惨烈的海战中受损的海军舰艇只能蹒跚开回远在5000多千米以外的珍珠港才能修复，兵力捉襟见肘的美军能否战胜从距离瓜岛1000千米的拉包尔出击的日军恐难预料，据统计在战争期间有50万盟军官兵曾在圣埃斯皮里图岛驻留，物资吞吐量高达900万吨。显而易见，圣埃斯皮里图岛的角色就像马岛战争中的“南乔治亚岛”。美军跨太平洋作战仅靠珍珠港是不够的，还需要更多圣埃斯皮里图岛式的前沿基地作为支撑。

　　时间来到21世纪，美军很可能在西太平洋战区面对类似体量的对手，面临的课题也是类似的：虽然有第一岛链看似绵密的封锁链条，但在对手日益强大的远程打击能力面前，第一岛链基地群的安全已经难以保证。正如当年太平洋战争开战伊始，美军在西太平洋的前哨如菲律宾、关岛、威克岛均先后陷落。如今的潜在对手掌握的各型战术弹道导弹的作战效率，更不是昔日牛刀杀鸡还在小小威克岛折损2艘驱逐舰的日军可比，并且在维护领土完整的决心方面也不再隐晦。

　　美军依然需要抵近前线的所谓前进基地，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战场上消耗的弹药和油料需要及时补充，受损的飞机舰船需要修理。第二岛链上的关岛是美军苦心经营已久的重要据点，但是该基地距离台湾的直线千米，而珍珠港乃至美国西海岸离未来战场就更是远在天边了，于是吉布斯&考克斯公司试图利用MODEP在第一和第二岛链之间搭建“圣埃斯皮里图”式的前进基地。

　　按照设计免费节点试用小火箭，MODEP利用了石油钻井平台不惧风浪的稳定性，从而为作战舰艇实现海上再装填提供了可能性。现代海军舰艇的导弹再装填从来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尤其是用起重机将弹体垂直钻入发射装置中，一般都需要在风平浪静的军港中进行。美军曾经试图发展舰对舰的海上装填技术，但是军舰会增加相关设备而占用宝贵的吨位，并且在海浪涌动的环境中起重机摆动过度，同时两舰之间的相对运动也很难控制，最终实现的装填效率非常不理想。

　　■2022年10月5日，美国海军军事海运司令部利用改装的“海洋勇气”号远洋补给舰在圣迭戈港演练海上导弹再装填作业，但效果并不理想。

　　如果MODEP研发成功并得到部署，的确能将美国海军舰艇“换弹夹”的速度大大提高，就如太平洋战争中日本海军驱逐舰在打完第一轮鱼雷后再次装填发起二次进攻一样，具有不可小觑的军事价值。哈德逊研究所国防概念与技术中心高级研究员蒂姆·沃尔顿在2019年的一份研究报告中写道，在西太平洋或中太平洋部署2～3个可以为舰艇提供就近再装填服务的节点，相当于给舰队增加18艘巡洋舰或驱逐舰的战力。虽然当时的“节点”是指具备相应功能的专门舰艇，但是其结论用在MODEP的效益分析上也是成立的。

　　MODEP作为一个概念，其纸面数据确实引人注目，但是作为一个需要落地的方案，则面临不小的争议，无论是本身的功能设计，还是实际部署环节，都存在巨大的困难。

　　首先，基地效用有限。虽然MODEP要作为一个前进基地来运作，但是这样的平台到底能发挥多大作用值得打一个问号。按照规划，MODEP是从石油行业多余的钻井平台改装而来，而这样的平台尺寸有限，长宽也就在几十米到100米之间。

　　在容纳500多枚导弹和“宙斯盾”雷达后，能用于其他作业的面积其实非常狭小，远远达不到一个“前进基地”的标准。也许这样的平台能完成友舰的导弹再装填和补给，但是很难实施稍有难度的舰体维修。类似圣埃斯皮里图基地那样依托天然大型岛屿建立基地设施，具有小型人造基地无法比拟的优势。比如1944年11月，美国海军“西弗吉尼亚”号战列舰在莱特岛海域触礁后，就前往圣埃斯皮里图基地的浮船坞里修理受损的螺旋桨。

　　另外，有分析称MODEP会搭载美国反导网络的重要节点SBX-1海基X波段雷达。其实结合目前已知的该型海基雷达进行试验的相关图片可以看到，如此体量的雷达会将平台有限的面积占据大半。如此一来，平台所宣称的很多功能都会大打折扣，甚至根本无法实现，MODEP也就只能成为一个仅具备探测功能的反导网络节点，整个平台的效用又将进一步下降，并变得和“前进基地”毫无关系。

　　其次，反导作用有限。绘图板上的MODEP装备了“宙斯盾”系统，搭配“标准-3”导弹俨然就是一艘超大号盾舰。但是如果按照“前进基地”这种既抵近前线又远离敌军火力的部署策略，MODEP作为反导节点的地位其实很尴尬。

　　以往为应对朝鲜的卫星发射，日本海上自卫队在冲绳附近的东海、冲绳近海和日本海部署若干艘“宙斯盾”战舰。假如未来发生来自东亚大陆对日本的弹道导弹攻击，MODEP该部署在何处？部署在第一岛链以内，那与第一岛链的其他基地何异？部署在一二岛链之间，那么是准备用中段反导的“标准-3”防空导弹舍近求远进行末段反导吗？

　　再次，部署难度极大。从目前已知的MODEP概念模型来看，用作改装的石油钻井平台应该属于半潜式平台。这种平台具有半潜式船身，通过若干根锚链抓于海底，从而实现平台的稳定。目前该类型平台适用的最大水深一般为1000多米。中国的“蓝鲸1号”是全世界最大、钻井深度最深的海上钻井平台，最大作业水深3658米，重量42000吨，甲板面积相当于一个标准足球场大小，造价约7亿美元。

　　就算国会老爷们愿意慷慨解囊，助力MODEP实现“蓝鲸1号”的作业水深，接下来就要考验美国的海底探测技术了，如何在辽阔的菲律宾海中找到水深小于3000米的合适驻泊点？

　　众所周知，东亚大陆架以东的海底存在断崖式落差，从Google Earth上即可看到菲律宾海普遍深度都达到了4000~5000米，只有几条海底山脊上偶有海水稍浅之处，美军能为“前进基地”准确定位到这些可能的下锚点吗？即便美军的海洋测绘作业已经对海底地形了如指掌，为平台下锚的过程也是困难重重。

　　2017年中国首个插桩式“海洋牧场”在蓬莱海域进行固定作业，将总共8口单重4吨的锚抓于30~40米深的海底，要求每条锚链获得足够的张力才算合格。第一口锚用时1天，总共用时4天，这还是得到央视《大国重器》节目肯定的优秀作业成绩。如果换成美军的MODEP部署于3000米水深的海域，一次下锚消耗的时间该如何计算？这还仅仅是下锚，如果MODEP需要机动到别处，还面临着起锚，而起锚作业同样充满各种困难！

　　在研发公司对MODEP的介绍中，本来就提到利用offshore海上平台进行改装，这个offshore也就注定了平台跑不出海岸线米左右的北海海域就是这些平台的适用海域。又要实现如同港湾的平静稳定，又要实现可随处部署的机动性，在西太平洋这样的深渊之海，实在让人不知道该如何将此项目落地。

　　最后，生存性难以保证。吉布斯&考克斯公司宣称MODEP具有自航能力，实际上其可怜的航速只能说聊胜于无，这样的平台在“火力-机动-防御”三角中除了“火力”以外的另两项几乎全部丢掉。在未来的西太平洋大国冲突中，MODEP只能寄希望于不被发现，一旦位置暴露，这个所谓的“前进基地”就算开足马力跑路也只能是个活靶子。

　　太平洋战争初期的珊瑚海海战中，美军大型油船“尼奥肖”号的命运就颇具启示意义。伴随航母舰队的油船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前进基地”，在航母准备交战时这些油船会后撤到确认安全的预定海域等待作战结束的航母编队。然而，在战争迷雾笼罩下的珊瑚海，日本航母的进军路线艘驱逐舰伴随的“尼奥肖”号在自以为安全的“后方”海域被日本侦察机发现后，遭到大批舰载机围攻，这艘行动迟缓的油船被毫无悬念地击沉了。

　　在交火正酣的俄乌冲突中，双方围绕黑海制海权的争夺也可以说明单个孤立的海上平台属于易攻难守的绝地。2023年8月，乌克兰突击队乘坐充气艇袭击了黑海西部蛇岛以东25海里的2座俄控石油平台，它们是在2015年被俄军占领的，之后俄军曾将其移至更靠近乌克兰海岸的位置，并安装了水面搜索雷达以及直升机支持设备，使其既能充当海军前哨监视点，又能为直升机提供加油装弹服务，俨然是一个俄版MODEP。攻克平台的乌军缴获了1部雷达和若干弹药，并用便携式防空导弹击伤了前来空袭的俄军苏-30战斗机。

　　位于敖德萨以南80海里，正处于主要粮食运输路线上的蛇岛更是一个鲜明的例子。2022年2月，俄军在开战第一天就占领了蛇岛。但是当年夏天，乌军出动突击队、战斗轰炸机、无人机和远程榴弹炮又夺回了这个小岛。由此，乌军建立一个相对安全的区域以供运粮船往返敖德萨或多瑙河上的乌克兰港口。俄军由于失去了上述平台的监视设备，也就失去了完全控制黑海水域的能力。乌军虽然享有相对较大的登岛自由，但是也并未在这座仅0.17平方千米的岛上驻军。

　　黑海海域的战事无疑已经给出了未来类似战场的预言：固定不动或者机动速度极低的海上平台很容易成为反舰导弹、武装无人机、直升机和战斗轰炸机的目标。蛇岛虽小，但是基本不会被敌军火力从海上抹去，美军的MODEP如果遭到打击可真的要沉入海沟里了。对于这样脆弱的平台，美军打算给它安排多少护航兵力呢？

　　说到底，MODEP呈现了底层逻辑的矛盾。要解决前线舰艇的补给，特别是导弹再装填问题，就需要一个固定的平台，而在西太平洋要将这样的平台固定于既靠近前线又不在敌军火力范围之内，将付出极大的代价。在消耗巨大的财力、物力和人力实现部署的情况下，储备的弹药和物资必须足够多才有意义，但这样一来该平台就成为一个令敌方垂涎的高价值目标，考虑到还要在“前进基地”的底色上在叠加反导节点功能就更是如此了。在美军大力推广分布式作战和“马赛克”战的背景下，堆砌一个“高大全”的平台无疑又是对主流思想的一种反动。

　　在现实中，美国海军甚至要把舰龄不到10年的2艘蒙福特角级远征转运船坞舰退出现役以节约资金，并且还在期待更加符合分布式作战和“马赛克”战理念的轻型两栖战舰（LAW）入役，又有什么理由要等待吉布斯&考克斯公司慢慢孵化单价高达几亿美元的半永久海上平台呢？据报道，吉布斯&考克斯公司已经买下了6个石油钻井平台平台，计划在两年内改造为MODEP。届时，这个颇具想象力的概念究竟以何种方式照进现实，非常值得拭目以待。